“你和我的父亲很熟吗？”
我正准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——
一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：
“您好，这是您需要的菜单。”
这个声音很耳熟，每天的中午我会在这声音的压迫下吃完午饭，每天晚上我会因为这个声音神出鬼没而不敢和苍老师相会，甜蜜、温柔而又充满了邪恶气息的声音——
是二姐。
这位盘起一头长发，身穿清纯洋装和荷叶边白围裙，脸颊微红的服务生，正是每天朝夕相处的二姐。
我立刻垂下头，因为二姐就站在我的位子前两米处啊啊啊啊啊啊啊！
怎么办？我和大姐说的是和男同学一起出去玩，如果让二姐知道我是去见女同学，而且还是见对方家长——那我就死定了。
我赶紧拿了个购物袋套在自己的脑袋上，就怕被她认出来。
只要我不出声音，二姐怎么也不会发现我的吧？
“你想吃……咦，你在头上套一个塑料袋做什么？”王黛梦手上拿着菜单，满脸天真的问我。
我一边觉得她很可爱，又一边觉得她很可怕。
没有办法，我只得故意扮作不男不女的声音：“我不用了，你随意吧。”
不只是王黛梦，就连王父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不过，二姐的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笑容。
“嗯……”王黛梦苦恼了一阵，“那就来一份情侣套餐吧，这比较便宜……老爸，你吃什么？”她又转过头去问王父。
我说王黛梦啊，情侣套餐是能因为省钱就能吃的吗？你这样不仅会让我多想也会让你父亲多想的啊！
奇怪的是王父并没有反对。
“我就不要了，你们吃吧。”只听见王父用淡淡威严的声音说道。
“好的，请您稍等。”
二姐正在那个点餐本上写下王黛梦点的情侣套餐之时，突然发现王黛梦就是自己弟弟的同班同学，她用眼睛一扫——结果好死不死的正好看到了我。
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——我以为我遮住脸，变了声，二姐就认不出我来了，可是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伪装。
怎么说……这就是朝夕相处的威力，不用看脸也不用听声音，仅仅只是看一下对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就能马上认出来。
二姐的职业笑容僵硬了。
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……王黛梦点了一个情侣套餐，所以二姐自然而然的就会认为我和王黛梦是情侣，特别是女方的父亲也坐在这里，怎么看这也应该是一对在见父母商量结婚大事的情侣。
二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，然后转身回到柜台，很快又黑着脸走回来，把一张纸条放在我的桌上。
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：
“等着我下班。”
我的心中仿佛有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跑。
一向温柔的二姐生气了。
就在我正在迷茫地思考怎么应对这个情况时——
好像是一位客人来了。
二姐下意识地露出了职业微笑，可是还不到一秒钟，笑容就定格在了脸上。
“老公，这位难道就是我的未来女婿？”
细腻温柔的声音进入耳朵的一瞬间，我的全身像是触电般受到了冲击。
——！
这个声音是——
我只在自己有一点点记忆的时候听过这个声音——
但是，在脑中却无数次的出现过的，让内心变得又冰冷又痛苦的声音——
转头确认是那么恐怖，但是，自己却又不得不转头。
慢慢转动脑袋，进入眼中的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女性。
头发很长。
寂寞的眉头。
像是一直哭泣一般的湿润眼睛。
小小的脸庞。
像是摸上去就会融化般雪白的肌肤。
细小的肩膀。
——妈妈！
这是我的妈妈！
原本喜剧的气氛瞬间变了味。
向上涌出的叫喊，像是要撕裂喉咙般的疼痛。为了抑制住奔涌上来的感情，肯定变成了眼睛向上看，使劲咬着牙齿，很狠盯着一般的表情。
我的脸变成了非常恐怖的表情。
为什么，这个家伙会出现在这里？明明已经十五年没有出现过了，为什么，现在，在这个时候，会出现在这里啊。
——对不起，单单……
那个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响起来。冲上头脑的怒气，像是要割裂脑袋一般疼痛起来。
母亲发现父亲出轨的那几天，整日以泪洗面，只留下了这句话就离开了我……
愤怒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大脑，内心却在害怕——像是弱小的小动物一般在抖动着。
母亲看到了我，嘴唇小小的张开，脸上变得僵硬起来。
诶……妈妈叫这个人老公？！难道妈妈嫁给了王父？！？！
我的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悲伤。
王父难道是因为娶了母亲，所以才会认识母亲的前夫——我的父亲欧阳鹰的？
二姐停下呼吸，用很痛苦的表情看着我和母亲。
母亲像病人一般脸色发青，眉毛下垂，眼睛变得圆圆的。那副姿态，比记忆里的那副姿态更加觉得弱小，更加觉得不可依靠。
就这样，把眉毛更加向下垂着，像是想把不想看到的东西从视线中驱逐出去一样，移开了视线。
王父一直沉默地看着我。
王黛梦还是保持着天真烂漫的笑容——她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。
她抬起头看着母亲——我的母亲，问道：“妈妈，你认识欧阳单同学吗？”
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，紧张感使我的手脚像是灌满了铅。
就在这布满紧张的沉默之后，母亲像是叹息一样用细小的声音回答道：“……不认识。”
what——？
我的身体内发出像是燃烧起来一样感到燥热，觉得像是眼睛的里面都变得火辣辣的，从体内逐渐涌上来股股怒气，我捏紧拳头站了起来：
“我也不认识你！！！”
法克法克法克法克法克！！！！！！
为什么？为什么会这样？我几乎每天都会擦拭你的相片、每天早上都会朝你的相片打招呼、每年的母亲节我都会为你买礼物……
你却说——不认识我？！
简直就是一场噩梦。
每次做噩梦，我都只能一个人吓得瑟瑟发抖，扑在二姐的怀抱里哭得泪流成河——因为我，没有母亲。
所有的噩梦都会醒，只有这个梦，不管我一个人在被窝里、在二姐的怀里哭了多少次，都不会醒，它在不断的提醒我——
欧阳单，你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。
从我嘴里吐出来的话语，就像受伤的野兽的咆哮一般。
濒死的叫声，竭尽全力维护的自尊。
那个抛下自己十五年的女人脸上流露出恐怖的表情。
二姐的表情也变得愈发痛苦。
眩晕——
我只感到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，身后的椅子一下子摔倒。
怀着像是挖开自己的心脏一般痛苦的心情，从店里飞奔出去。
二姐和王黛梦在后面喊着什么，我什么也没有听到。
就在住宅区弯曲的巷子里，并没有方向没有目的，仅仅就是那样跑着。
仅仅只是想跑。
我曾经无数次想象和母亲重逢的场景——有的温馨、有的快乐、有的无奈……但是从没有想到这么意外的场景。
从没有想到母亲会不认识我……
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：“in the child's mouth and mind is the mother of God.（在孩子的嘴上和心中，母亲就是上帝）。”
可是，
我的上帝抛弃了我——
那种家伙，才不是妈妈！那种家伙，才不认识！见也没有见过，是不认识的人！
母亲脸上的恐惧表情又一次浮现。
你害怕什么？！我难道会伤害你吗？我难道会骂你吗？我、我——我难道会抛弃你吗？！
纪伯伦说：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，就是母亲，最美好的呼唤，就是“妈妈”——
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甜美！也从来没有感到过美好！每次念出“妈妈”这两个字，心里就疼啊！每次看到同学在自己的母亲怀里撒娇我就嫉妒得发疯啊！
——对不起，单单……
——对不起，单单……
——对不起，单单……
这个声音，也和自己的吼声和急促的呼吸，还有在脑中一直持续不停的声音一起一下子出现了。
谁来都好，快点让那个声音，停下来！！
我不想听！
我也不想看到那张脸！
不要恐惧了！快点停下来！我不想看到你害怕，不想看见你哭，我只想看见你笑啊！
变得破摔眼前景象——
变得破摔的母亲容颜——
还有，变得破摔的心——
我又仿佛看到了母亲离开家的那一天。
屋外的路灯的那边，渐渐向远方离去的瘦弱的背影。
上帝啊，你让母亲回头吧。
只要看我一眼，一眼就够了……
可上帝很忙——
愿望什么的，从没有实现过。
母亲，直到在我的眼前消失，一直都没有回过头。
母亲不认识我这种话，怎么可能？
我这么想着，简直是可怜的安慰。
一直压抑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涌出，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。
“弟弟，危险！看着前面的路！”
什么危险不危险的……这重要吗？
我这么想着，眼前慢慢变黑，手脚不稳，失去了意识。
最后看到的是二姐焦急的、因为长时间奔跑而发红的脸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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